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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2月9日,賈磊磊在第一屆中美文化論壇上發(fā)言
學術是有靈魂的。一個導演的靈魂在他的電影里,同樣,一個學者的靈魂在他的著述中。只是呈現(xiàn)的方式有時候是自覺的,有時候是不自覺的。
2014年10月20日,星期一,法蘭克福飛回北京的CA932航班上,賈磊磊寫下一篇文章《什么是學者的至高道德》。他引用斯洛文尼亞當代哲學家斯拉沃熱·齊澤克提出的問題:人會經(jīng)歷兩次死亡,一次是“生理性死亡”,一次是“符號性死亡”?!叭绻说纳媸窍颀R澤克所說的那樣有兩種死亡,那么,學者就應該是屬于那種拒絕符號性死亡的人——他們的身軀即便化為灰燼,他們的思想也不應因此而消逝?!边@讓人想到中國歷代知識分子追求的“三不朽”?!傲⒀浴薄鴷⒄f,并不是為了“此時”,而是為了更遼闊、久遠的身后世界。
“人格不獨立,學術無價值?!辟Z磊磊說自己打年輕時,就有點“倒行逆施”,不愛人云亦云。比如他由學習文學轉(zhuǎn)向研究電影,除個人喜愛電影外,也是對當時文學、文藝理論界一些老專家壟斷學術話語權的反叛。
上世紀80年代中期,賈磊磊曾經(jīng)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當助理編輯,主要負責審讀文學、哲學、美學方面的稿件。他坦言,自己一直受同代學者的影響很深,與許明、錢竟、胡小偉、陳曉明、王一川、汪暉等人接觸較多,他們其中的有些人已經(jīng)去世,有些人現(xiàn)在仍是朋友?!拔夷芨杏X到那時的年輕人都有一種理想,想超越前人、做出一點有意義的事情來,樹立自己的學術方向?!?/p>
賈磊磊說,那個年代信息查詢、資訊網(wǎng)絡并不發(fā)達,學術研究主要依靠圖書館。文學界有些老專家卻靠占據(jù)學術資料,想壟斷自己在某一領域的學術話語權?!拔覀兎浅1梢曔@樣的做法,我認為應該堅決打破這樣的格局。讓那種通過壟斷學術資料的陳腐的學術理念作廢?!辟Z磊磊認為,好的學者首先要在方法論上有一定的自覺性。學者要讀哲學,因為其他學科都是想把人變成某一種類型的人,只有哲學是把人變成人,變成普遍意義上的、最高意義上的人。我們不要成為馬爾庫塞筆下的“單面人”?!罢軐W是打通各個學科的根基?!?/p>
2007年9月27日,賈磊磊參加世界儒學大會發(fā)起國際會議
賈磊磊欣賞那種幾十年如一日,潛心鉆研一個問題的學者。比如北大的張世英先生,一輩子就研究一個人——黑格爾;中國藝術研究院影視研究所的俞虹女士,一生研究愛森斯坦,成為這個領域的頂級專家?!皩W者還是要針對某一個問題研究。不能蜻蜓點水,那種是江湖,不是學術。學術有學術的規(guī)律?!薄皩W術是有靈魂的。一個導演的靈魂在他的電影里,同樣,一個學者的靈魂在他的著述中。只是呈現(xiàn)的方式有時候是自覺的,有時候是不自覺的?!?/p>
以電影的方式認識電影
電影研究的邏輯起點——電影語言
《電影語言學導論》是賈磊磊的第一本學術專著,他用了10年時間來完成——1986年至1996年。這是國內(nèi)第一部用語言學的方法研究電影的學術專著,即以電影的方式認識電影,將電影視為一種具有獨立審美價值的語言系統(tǒng),而非從文學、或其他角度來看電影。盡管后來,賈磊磊更愿意把電影視為一種具有歷史意義的社會文本,用文化批評、文化產(chǎn)業(yè)的視角來研究電影,并且提出僅就電影談電影沒有出路的觀點。但畢竟,電影語言的形態(tài)特征是電影研究的邏輯起點。
他記得自己和中國電影出版社的編輯張東林站在北京恭王府門口的場景,他們手扶著自行車,熱烈地討論著書的框架……時隔15年,該書再版,賈磊磊在后記中寫道:“遙想在寫作此書之時,正是中國社會大潮涌動、破浪翻卷的時代,文化藝術在經(jīng)濟巨流的沖擊下退居于整個社會的邊緣地帶,學術研究更是一個被世人遺忘的角落。中國藝術研究院坐落于恭王府,這座中國清代王公貴族的府邸更顯出一種沒落、破敗的跡象,我們這些在‘府里’謀生的人,有的遠渡重洋、去追尋自己未來的夢想;有的憤然下海去了卻自己致富的夙愿;還有的只能伴隨著恭王府內(nèi)的古樹昏鴉,在孤寂和落寞中‘爬格子’……就在這一邊感嘆、一邊守望的歲月中,不知不覺寫出了一篇又一篇的文字——寫作,誠如羅蘭·巴特所說,成了知識分子的最后底線?!峨娪罢Z言學導論》1996年版就在這種語境下完成了?!蹦悄晔鞘澜珉娪罢Q生101年。后來,這本書獲首屆全國藝術科學研究成果三等獎。是電影學唯一一部獲獎著作。
2005年第十四屆中國金雞百花電影節(jié),賈磊磊與美國夏威夷國際電影節(jié)主席Chuck Boller
賈磊磊相信學術觀點的產(chǎn)生帶有偶然性,是各種合力的結(jié)果。1986年,他拿到了一本美國學者威廉·阿爾斯頓寫的書——《語言哲學》,該書譯者牟博是賈磊磊的一位學哲學的朋友。他們進行了幾次懇談,賈磊磊意識到20世紀人文社會科學有一個重要轉(zhuǎn)向,是在方法論上從哲學轉(zhuǎn)向語言學。
在1985年,賈磊磊參加了由文化部電影局、中國電影發(fā)行放映公司、《大眾電影》雜志社等單位舉辦的首次全國青年影評征文活動,他以一篇《大音希聲——談影片<人生>音樂的美學特征》獲得三等獎。在頒獎慶典大會上,鐘惦棐先生的一席話令他終生受益。鐘先生說,不要用“通過什么……表現(xiàn)什么”這樣的句式來評論電影,這樣的電影批評文章是要不得的。那是賈磊磊第一次以個人的身份參加有關電影的學術研討會。
1987年,他調(diào)離社科院,來到中國藝術研究院影視研究所。賈磊磊遇到了李少白先生。李少白告誡他們,要遠離熱鬧的時事評論,不要追求一時的新聞效應。當時,他們關注到“電影思維”這一命題,賈磊磊就從與思維有關的語言學入手,并沒有走傳統(tǒng)的電影史學的治學路線,也沒有跟著大家為第五代喝彩。
據(jù)賈磊磊回憶,早在1976年,他就與陳凱歌導演認識了。但是他一直沒有為陳凱歌寫過文章。直到《無極》上映遭來各種批評,他站出來寫了一篇《揮寫天地洞悉人生——陳凱歌電影的命運主題》。
“我們的批評應當更加關注一個歷史時期,一類創(chuàng)作題材,一種文化思潮的‘宏觀’現(xiàn)象,從帶有理論高度的方式來評述具體的作品,從那種一片一議的時事評論中走出來?!辟Z磊磊曾批評中國的電影批評缺少普遍遵守的學術規(guī)范,他還指出,電影及大眾文化批評一是要從“文學化”取向中跳出來,二是要確立批評的文化標準、確立文化核心價值觀。
趣味判斷不能取代價值判斷
電影學的終極命題——什么是好電影
“什么是好電影”是觀眾常常疑惑的問題,也是電影學的終極命題。賈磊磊為此專門寫了一本書《什么是好電影——從語言形式到文化價值的多元闡釋》。
2008年12月25日,賈磊磊參加電影《梅蘭芳》學術討論會
“我們對好電影的探尋必然同時包括一個對自我心靈與情感的提升過程。這就是所謂的心靈路徑……在電影欣賞的審美活動中,因個人的情趣、經(jīng)歷、性格、文化的差異,對同一部作品經(jīng)常會產(chǎn)生不同的理解。所以,好電影的認知,需要一個臻于完美的心靈來映現(xiàn)?!辟Z磊磊指出,有人看完電影會說,“我喜歡,或是不喜歡”,而“喜不喜歡”是一種趣味判斷,有別于“好不好”的價值判斷?!叭绻覀円詡€人的審美趣味為標準,就犯了一個‘范疇性的錯誤’。不能用趣味判斷取代價值判斷?!?/p>
賈磊磊談到,好電影應該具有以下特質(zhì):選擇適合電影表現(xiàn)的故事題材,確定適合故事內(nèi)容的表現(xiàn)形式,建構獨特而完美的影像風格,創(chuàng)造敘事與隱喻相融會的美學意境?!叭魏魏秒娪岸际强缭阶陨肀憩F(xiàn)題材的,或是說好電影都會把一個所謂的行業(yè)題材轉(zhuǎn)變成一種人生題材,把人物的職業(yè)生涯置換成命運生涯。”賈磊磊還特別強調(diào),如今我們不能把電影簡單地看成是一種藝術形式,而是要把電影作為一種文化工業(yè)來看待,把滿足觀眾的文化消費需求看成是電影應有的文化使命。所以,真正的好電影,能夠接受市場的檢驗,在商業(yè)價值和文化價值上均有所貢獻。
至于什么是中國好電影,賈磊磊認為電影本就是“造夢”,中國電影也應當以影像的方式構筑“中國夢”。然而,我們的主流電影敘事體系并沒有形成一種“夢想成真”的經(jīng)典模式,依然在熱衷展現(xiàn)貧瘠、灰暗、愚昧的中國,這是一種對現(xiàn)實圖景的“逆向敘述”?!拔覀冇行┮袁F(xiàn)實生活為表現(xiàn)題材的電影,夸大了社會生活中的消極因素,一味展現(xiàn)社會生活中的負面情景。我們并不是一概反對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但批判并不意味著非要把現(xiàn)實表現(xiàn)得昏天黑地才算深刻,把人性描寫得喪失殆盡才算真實?;仡欀袊敶皦袁F(xiàn)實主義美學為旗幟的電影,在對現(xiàn)實的深刻反思中也曾傾注了真摯的理想主義情懷?!度松贰ⅰ兑吧健?、《老井》、《生死抉擇》、《可可西里》、《天狗》等都是切入現(xiàn)實生活的力作,這些影片對中國現(xiàn)實生活的展現(xiàn)中都具有尖銳的批判鋒芒,與此同時它們也飽含著對未來生活的無盡向往、對改變現(xiàn)實的由衷期盼,特別是對社會正義精神的弘揚與對人性、人情的肯定,使這些影片寄予了觀眾對現(xiàn)實生活的諸多美好夢想?!?/p>
武俠電影與大眾文化
一個國家需要提高流行文化領域的核心競爭力
賈磊磊研究武俠電影20多年,當年坐在影協(xié)的資料室里,每天四五部電影地看。他也跟蹤武俠電影的創(chuàng)作軌跡,多次到武俠電影的拍攝現(xiàn)場與導演、武術指導、演員交流對話。他不僅出版了《武之舞——中國武俠電影的形態(tài)與神魂》、《中國武俠電影史》、《武舞神話——中國武俠電影縱橫》等著作,還通過自己掌握的大量一手資料,為中央電視臺電影頻道拍攝了50集電視紀錄片《中國武俠電影人物志》。
2013年7月22日,莫斯科,賈磊磊與俄羅斯藝術研究院院長
可以說,武俠電影是中國獨有且最為璀璨的類型電影。用賈磊磊的話來說,“中國武俠電影,是一種深深植根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土壤中的類型電影。他承傳俠義小說之正脈,將武術打斗演繹為一種高度藝術化和舞蹈化的動作奇觀?!睆氖澜珉娪笆贩秶鷣砜矗ㄖ破?、編劇、導演、攝影、美術、服裝、作曲、道具這些電影環(huán)節(jié)中的職業(yè)都是外國人劃定的。而有一種職業(yè)是中國電影人首創(chuàng)——那就是武術指導、動作導演。
如何看待武俠電影中的“暴力”因子,賈磊磊分析到,暴力、愛情、喜劇是當代中國藝術基本的敘事類型,也是電影導演始終青睞的三大主題。但其實,無論在道德的意義上還是從美學的意義上,在電影中一味渲染暴力是不可能的。而中國武俠影片中的暴力是高度風格化、程式化的,跟傳統(tǒng)戲劇有著密切關聯(lián),所以又似“舞”,與西方動作片里打得血肉橫飛、機械化暴力復制不一樣。中國的經(jīng)典武俠片追求詩意。
或許是多年來對武俠片這一典型商業(yè)電影類型的研究、思考,賈磊磊意識到,我們要建構國家的文化軟實力,就需要提高本土流行文化的競爭力,應當在流行文化領域擁有自己的“夢幻工廠”和“超級明星”。“文化軟實力不僅是指文化自身蘊涵的內(nèi)在力量,而且還包括一種能夠被他者認同、被別人接受的文化力量?!彼赋?,流行文化對不同階層、不同民族、不同信仰和不同利益群體的人都具有普遍吸引力,發(fā)揮它的積極作用會使國家在推行政治主張與國家利益時更加容易,也更加有效。
“商業(yè)并不等于壞東西,藝術也并不等于就是好東西,在產(chǎn)業(yè)形態(tài)下,電影的藝術訴求是通過商業(yè)平臺來實現(xiàn)的。如果你有拯救世界的宏大理想,沒有市場的認可,沒有觀眾的參與,你的設想也無從落地。不論是國家的形象建構還是文化的價值推廣,十分有效的路徑就是商業(yè)的路徑,是交易的方式?!辟Z磊磊提出“主流電影”的概念,即除了那種沒有進入電影院線發(fā)行放映的所謂獨立電影和實驗電影之外,所有根據(jù)國家的電影產(chǎn)業(yè)政策進行創(chuàng)作生產(chǎn),經(jīng)過國家電影審查機構審查,按照市場化的方式進入電影院放映的影片,都可以稱為“主流電影”?!盁o論我們將電影看作大眾消閑生活的娛樂形式,還是作為國家慶典的集體儀式,提高‘主流電影’的專業(yè)化制作品質(zhì),增強其對電影觀眾心理的引導力,進而建構中國主流電影的核心文化價值觀,都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戰(zhàn)略課題?!?/p>
2013年10月16日,賈磊磊與奧地利維也納大學孔子學院院長李夏德
賈磊磊在中國藝術研究院文化發(fā)展戰(zhàn)略研究中心擔任主任十多年,但是,他幾乎沒有直接寫過“文化發(fā)展戰(zhàn)略”的文章,他和他的團隊一直在做有關文化軟實力、文化產(chǎn)業(yè)、文化安全的研究,這些都屬于“文化發(fā)展戰(zhàn)略”研究的二級命題?!八暮诵拿}一定要觸碰,現(xiàn)在可以對文化發(fā)展戰(zhàn)略核心命題進行攻堅了。”
在《武舞神話——中國武俠電影縱橫》一書的自序中,賈磊磊寫道:“蓋俠士,古為善武、輕利、搏命者。浮生于亂世,名噪于道衰。披輕裘,挾長劍,策烈馬,引狂歌。或扶弱濟貧,救人于‘急難之事’;或除暴安良,解國于‘困厄之時’。其言必信,其諾必誠,其行必果?!鄙嵘×x、慷慨赴難、丹心俠骨、感天動地,我想,賈磊磊的武俠電影研究,不僅是自己的學術抒懷,亦是人生牽掛,如他評王家衛(wèi)的《一代宗師》,“武林有武林的規(guī)矩,他們有他們的儀軌,那些都是我們中國人的智慧。”
人物簡介
任中國藝術研究院影視研究所副所長、文化發(fā)展戰(zhàn)略研究中心主任、院長助理、研究生院電影電視系主任、研究員,博士研究生導師,博士,北京大學、南京大學、北京電影學院、南京藝術學院兼職教授。國務院頒發(fā)政府特殊津貼專家。國家廣播電視電影總局電影審查委員會委員,中國電影評論學會常務理事。中國電影華表獎、金雞獎評委,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評委。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提高我國文化軟實力研究”首席專家。出版電影學術專著《電影語言學導論》、《武之舞——中國武俠電影的形態(tài)與神魂》、《中國武俠電影史》、《影像的傳播》、《什么是好電影》、《武舞神話——中國武俠電影縱橫》、《文化產(chǎn)業(yè)與文化軟實力》、《當代中國電影發(fā)展史》(1949—2000)主編之一。
賈磊磊部分學術著作
采訪手記
我在幾年前聽過賈磊磊老師的課。他受邀來為中國傳媒大學藝術學專業(yè)的博士生們講課。我非常喜歡他的課,講得觀點鮮明、內(nèi)容豐富,又表述清晰、很有邏輯。有的老師會寫,文章漂亮,但是上課不行;有的老師上課聽起來洋洋灑灑,但是細想又言之無物。賈磊磊老師是兼具各種,恰到好處。
此次采訪,我特意問他,如何能“表述充實又簡練”。他說,你有一百句說一句,和你有一句說一句,是不一樣的。所以,歸根結(jié)底還是學術功底深厚,有貨??磿嗍亲匀坏摹K晳T手不釋卷,也要求自己的學生書包里必須放著書。
開會多,也成為一種“鍛煉”。賈磊磊笑言,上世紀80年代末,影協(xié)開討論會,一個半小時的討論,基本上是坐在他對面的老專家在說話,等到最后十幾分鐘,主持人說,“來,這幾位年輕的同志講幾句?!辟Z磊磊就逼著自己在最短時間內(nèi)說最重要的話,絕不廢話。后來,他成為《佳片有約》等電視節(jié)目頗受歡迎的嘉賓,也因其言必有中、深入淺出。
賈磊磊還告訴我他寫文章的習慣,喜歡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地推敲,不喜歡來回拷貝??磥?,知識內(nèi)化于心轉(zhuǎn)化成思想后,表達也就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兒了。
都是功夫。
(2017.04.16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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